陆渊被一阵剧烈的灼烧感疼醒，后脑勺磕在泥地上，左半边脸像被火炭烙着，右手腕火辣辣地疼，像是刚才滚地时蹭破了皮。

意识刚一回笼，就听见周小刀吼骂：“奶奶的别晃！头儿肋骨断了两根你没摸出来？”紧接着，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干裂的唇上，是柳青带着发颤镇定的声音：“陆渊，喝点水。”

他费力地睁开眼，月光透过砖窑残破的顶篷漏下来，只见周小刀蹲在身侧，正把军大衣下摆撕开的半截布团往他肋下垫。

柳青半跪着，军用水壶的铜嘴抵在他唇边，指尖沾着血，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谁的。

王刚背对着他们站在窑口，步枪斜挎在肩上，枪口微微抬起警戒着。

“木盒……”陆渊张嘴，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板。

“炸了。”周小刀的手顿了顿，“高川那狗日的马队炸散了小半，剩下的正往农场方向跑。但——”他吸了吸鼻子，喉结动了动，“增援到了。刚才三娃子爬到窑顶望风，看见南边林子里有火把，至少一个中队。”

陆渊猛地想翻身，肋骨处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。

柳青按住他肩膀：“别动，刚才爆炸气浪掀飞了你，落地时撞在砖堆上。”她的指尖在他锁骨下方按了按，“断了两根，没扎到肺，算你命大。”

“伤亡？”

“三娃子腿擦了道口子，小珍没事。”周小刀把最后一块布团塞紧，“卡车烧了，电台在爆炸前我抢出来了，子弹剩半箱，手榴弹还有七颗。”他摸出颗烟卷叼在嘴里，没点，“头儿，咱们得走了。日军顺着车辙追过来，最多半小时就能围上。”

陆渊盯着窑外跳动的火光。

砖窑建在密林边缘，再往南二里地就是成片的水杉林，树高枝密，是天然的掩体。

他舔了舔裂开的嘴唇，喉咙里泛起铁锈味，大概是刚才咬到了舌头。

“去林子。”他说，“分散突围，目标农场。”

周小刀立刻点头，伸手要扶陆渊，被陆渊摆了摆手拒绝。

陆渊撑着砖堆站起来，肋下的疼像有人拿锥子一下下捅，但他紧咬牙关没哼声，这种疼他在特种部队训练时挨过，比这狠的都有。

“记住，”他扫视所有人，月光在瞳孔里碎成冷光，“遇敌不恋战，能绕则绕。周小刀，你那边如果发现日军阵地，优先摸掉重火力。”

“明白。”周小刀把步枪背带往上提了提，转身时军靴碾过一块碎砖，“三娃子，跟我来。”

三娃子瘸着腿跟上，军裤左膝洇着血，却咬着牙没吭一声。

王刚拍了拍他后背，带着两个队员往右边摸去。

窑外的风突然大了，吹得林梢沙沙响，夹杂着远处犬吠，那是日军的军犬，应该已经嗅到了血迹。

陆渊拽了拽柳青的衣袖：“跟紧我。”

两人猫着腰钻出砖窑，潮湿的腐叶味立刻裹住鼻腔。

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，林子里黑得像泼了墨，只能凭感觉辨认树影。

陆渊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，弹夹早晨刚换的，七发子弹，一颗留给自己，如果被包围的话。

“电台给我。”他低声说。

柳青从怀里摸出个铁盒子，外壳蹭掉了漆，是周小刀从卡车残骸里扒出来的。

陆渊打开开关，旋钮转到37.6兆赫，这是他们和租界陈锋约定的频道。

电流杂音里突然炸出刺啦一声，接着是陈锋带着失真急切的声音：“老陆？老陆你还活着？”

“活着。”陆渊把电台贴在耳边，“日军增援多少？”

“至少两个中队，带着掷弹筒。”陈锋在那头翻纸的声音，“刚才巡捕房老张看见他们从江湾镇调了两门九二式，半小时内到砖窑。你们现在在哪儿？”

“密林边缘。”陆渊的拇指摩挲着电台的按键，“农场的李明有消息吗？”

“李明三小时前发报，说农场仓库藏了批弹药，是英国商人捐的。”陈锋的声音突然压低，“但日军今晚要查仓库，你们得赶在他们前头。”

陆渊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。

弹药，这是他们现在最缺的东西。

他回头看了眼林子深处，周小刀的影子已经融进黑暗里，只偶尔传来枝叶被拨开的轻响。

“收到。”他关掉电台，塞回柳青手里，“加快速度，农场在林子南边三公里。”

众人小心翼翼地在林子里摸索前行，紧张的气氛让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。

突然，左边传来一声闷哼。

“是三娃子！”陆渊心脏猛地收紧，勃朗宁已经拔在手里。

他拽着柳青往树后一躲，就见两道影子从灌木丛里滚出来，其中一个穿着土黄色军装，是日军哨兵！

三娃子的军刺扎在那哨兵的手腕上，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滴。

另一个哨兵端着三八大盖冲过来，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
陆渊扣动扳机，子弹擦着哨兵的耳朵打进树里，惊得那家伙踉跄了一步。

周小刀从斜刺里扑出来，军靴重重踹在哨兵膝弯，那人惨叫着栽进草丛，周小刀的匕首跟着捅进他后颈，血沫子溅在他沾着泥的军装上。

“头儿，这边有日军临时阵地。”周小刀抹了把脸上的血，从哨兵怀里摸出张地图，“十几个人，有挺九二式重机枪。”他指着东边，“阵地在林子深处，守着条小路，应该是给增援部队打前站的。”

周小刀快速思考着，三娃子虽然腿受伤，但行动速度只是稍受影响，他们可以利用树林的掩护，从敌人防守薄弱的后方绕过去，先解决掉外围哨兵，再逐步端掉阵地。

陆渊借着火光扫了眼地图，上面用红笔标着“雪狼计划补给点”，和他们之前截获的情报吻合。

他把地图塞进怀里，看向周小刀：“能摸掉吗？”

“能。”周小刀眼睛亮了亮，“我带三娃子绕后，你和柳医生去左边，等我信号。”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榴弹，“重机枪拿过来，能压着日军打半小时。”

陆渊点头。

周小刀猫着腰钻进林子，三娃子一瘸一拐地跟着，军刺在月光下闪了闪。

柳青攥着电台的手在发抖，陆渊这才发现她的军衣右肩被划开道口子，露出里面染血的绷带，刚才爆炸时她应该也受了伤，只是一直没说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没事。”柳青扯了扯衣领，把伤口盖住，“先解决阵地。”

陆渊没再说话。

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混着林子里此起彼伏的虫鸣，还有远处日军军靴踩断枯枝的脆响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他数到第十三次心跳时，东边突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，是周小刀掰断了哨兵的脖子。

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，然后是三娃子压抑的喘息。

陆渊握紧勃朗宁，带着柳青往阵地方向摸去。

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，照见前面空地上支着顶帐篷，帐篷边架着挺九二式，两个日军正靠在机枪旁抽烟，火星子一明一暗。

“砰！”

是周小刀的枪响。

那两个日军刚要抬头，子弹已经穿透了他们的太阳穴。

陆渊冲上去，勃朗宁顶住帐篷里的动静，里面传来日语的惊呼，他扣动扳机，两发子弹打穿帐篷布，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。

周小刀从另一侧绕过来，肩上扛着重机枪，枪管还带着体温。

三娃子抱着弹药箱，脸上沾着血，却笑得像捡了宝贝：“头儿，这儿有二十箱子弹！还有——”他举起个油布包，“地图！标着日军所有巡逻路线！”

陆渊扯过油布包，快速扫了眼，瞳孔猛地收缩。

地图最下方用红笔写着“雪狼计划执行时间：八月二十三日零时”，旁边画着个圈，圈里是“四行仓库”三个字。

“走！”他把地图塞进怀里，“日军增援快到了，带着机枪和弹药，往农场撤！”

众人刚要动，林子深处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。

是木屐踩在腐叶上的声响，混着刺刀碰撞的脆响，至少有一个小队的日军，正顺着他们的脚印追过来。

周小刀把重机枪架在树杈上，拉动枪栓：“头儿，我压着，你们先走！”

“不行。”陆渊拽住他的胳膊，“机枪得留着突围用。”他看了眼怀里的地图，又看了眼柳青，“柳医生，带着三娃子和弹药先走，沿着刚才的小路往南，看见老槐树右转。”

“那你？”

“我和周小刀断后。”陆渊把勃朗宁递给柳青，“拿着，遇到敌人就往腿上打，别心疼子弹。”

柳青咬了咬嘴唇，最终接过枪，拽着三娃子钻进林子。

陆渊和周小刀躲在树后，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，近到能听见日军军官用日语喊“小心埋伏”。

周小刀手指搭在重机枪扳机上，目光锁定在二十米外的日军军曹身上，那家伙的指挥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
陆渊摸出最后两颗手榴弹，拉环咬在嘴里，冲周小刀点了点头。

“打！”

重机枪的轰鸣撕开夜色，第一发子弹就掀飞了日军军曹的帽子。

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开，火光映亮了整片林子。

陆渊趁机扛起弹药箱，跟着周小刀往南跑，背后的子弹擦着他的耳际飞过，在树干上留下焦黑的弹孔。

他们跑过老槐树，跑过小溪，跑过那片开着野菊的山坡。

直到枪声稍微稀疏些，陆渊才敢停下，靠在树身上喘气。

肋下的疼已经麻木了，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，还在。

周小刀的军衣后背被撕开道口子，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，刚才中了流弹。

“头儿，”周小刀抹了把脸上的汗，“农场还有多远？”

“一里地。”陆渊抬头看天，云层已经散了，月亮明得像面镜子。

他听见林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，更近了，比之前至少多了一倍。

“走。”他拍了拍周小刀的肩，“把机枪扛上，咱们得赶在日军封路前——”

话没说完，东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响。

是三娃子带着哭腔的嘶吼：“头儿！这边有埋伏！”

陆渊心脏几乎停跳。

他拽着周小刀往东边跑，勃朗宁的撞针已经顶到位。

月光下，他看见柳青半跪在地上，怀里抱着三娃子，三娃子的左腿正在淌血，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。

他们周围围着七个日军，端着刺刀一步步逼近，领头的军曹举着指挥刀，刀身上沾着血，应该是刚才偷袭的手。

“放下武器！”军曹用生硬的中国话喊，“皇军优待俘虏——”

“去你妈的优待！”周小刀的重机枪响了，军曹的脑袋像西瓜般炸开。

陆渊冲过去，把三娃子背起来，血立刻浸透了他的军衣。

柳青抓起地上的步枪，连开三枪，打倒两个日军。

剩下的四个转身要跑，周小刀的机枪扫过去，把他们钉在了树干上。

“三娃子？三娃子！”陆渊拍着他的脸。

三娃子勉强睁开眼，咧开嘴笑：“头儿，我没给你丢脸……”他的手摸向怀里，摸出个油布包，“地图……保住了……”

陆渊接过油布包，里面是他们刚才从日军阵地抢来的“雪狼计划”文件。

他喉咙突然发紧，用力眨了眨眼睛：“没丢脸，你是最棒的。”

三娃子的头歪向一边，呼吸渐渐弱了。

柳青摸了摸他的颈动脉，摇头：“走了。”

陆渊把三娃子轻轻放在地上，用军大衣盖住他的脸。

周小刀摘下军帽，低头站着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
林子里的犬吠更近了，这次连日军的喊话声都能听清：“周围的支那军听着，立刻投降——”

“走。”陆渊拍了拍周小刀的背，“带着弹药，咱们得在天亮前赶到农场。”

柳青捡起三娃子掉在地上的军刺，别在腰间。

三人扛起弹药箱，往农场方向跑去。

背后的枪声越来越密，像潮水般漫过林梢。

陆渊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，弹夹已经空了一半。

前面的灌木丛突然发出沙沙响动，他猛地转身，枪口对准黑暗。

是王刚。

他从树后闪出来，脸上沾着泥，手里提着两颗日军的首级：“头儿，右边的日军被我解决了。农场就在前面，李明在仓库等咱们。”

陆渊点了点头，加快脚步。

月光透过树缝洒在他们身上，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

远处传来日军掷弹筒的轰鸣，炸得林梢的鸟群扑棱乱飞。

“快！”他低声喊，“农场就在前面！”

但他知道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